如何和孩子談死亡?
從孩子小時候開始，我們家從來就不避諱談到死亡的議題。可能因為我過去十多年一直走的是腫瘤相關的病房，對於死亡的話題，抱著的常是比較開放的態度。很多人不敢提，不敢問，往往是怕不吉利，怕萬一談了之後招致惡運, 真的發生什麼事，但是不談就不會發生嗎? 人有旦夕禍福，誰又能預知下一刻鐘不會發生什麼事？或者怕觸景傷情，怕自己哭或讓別人哭了，不知該如何處理，但傷口不去碰觸就不會痛了嗎? 哭是一種情緒的宣洩，也正是洗淨傷口的一種方式，傷口也才會癒合的更快、更美不是嗎?
而且，不只平時家長避諱對孩子談死亡，就連家中有最親的人生重病或臨終的時候，也避諱對孩子說。但孩子眼睛是雪亮的，心思是靈精的，他們會發現很多的疑惑，卻無法得到一個好答案，未知的不安和恐懼更甚於知道一切！常常遇到許多年輕的癌症末期病患，不太讓孩子們一起陪著，可能不想孩子看到自己不舒服的模樣，或許也沒讓孩子知道真相，想說的話也彼此還來不及說，於是，當孩子看到至親突然一動也不動剩下冰冷的身體，震驚地就如一場惡夢，在童年的記憶留下無法抹去的罪惡感。
一位鼻咽癌的病人就是這樣，在最後一次踏進醫院時，仍舊獨來獨往，臨終的時候，太太才帶著三個孩子來到跟前。正當媽媽一個人要跑進跑出辦理死亡離院的手續時，三個孩子只能呆若木雞地站在床尾瞪大了眼睛，連哭都不知道怎麼哭，似乎已經不認識躺在床上的那個爸爸了！我正要準備幫病人清理身上的管路，看到最大應許不過小學三年級的大姐，和兩個幼稚園大小的孩子，那一輩子都讓人忘不了的驚異表情，讓人不捨。我趕緊跟大姐說一聲：「阿姨現在要幫爸爸擦擦身體，你要不要一起來幫忙？也可以跟爸爸說說話，他會聽見的喔!」為首的大姐恍若突然回過神，跟著我一起拿了水盆和毛巾，一邊擦拭病患的臉，這才開始一邊掉下眼淚。
婆家每年清明節前都有掃墓的習俗，掃了阿公的墓，還要掃曾祖父輩，還有曾曾祖輩到曾曾曾祖。我對於這樣的習俗一直覺得非常好奇有趣、也很敬崇。這是過去我們娘家幾乎沒有的事，因為我老爸他們的觀念即是, 神主牌供奉在家中，祖先就已經被請到家中，那麼就各自在家裡供香即可。不過婆家這種大規模大陣仗的宗親年會，縱然只是來燒個香、領便當，不但得以認識了左右三四代可能這輩子都不見得有機會遇見的臉孔，也常常發生許多有趣的畫面。於是孩子開始會走路時，我們便無禁無忌地一起帶著去參加這種大家族的掃墓，就當成是一個爺孫親子共同的戶外踏青活動，也有機會走出去認識認識家族數代的親戚。因此，非常單純地，掃墓的活動對於孩子們，就一直是理所當然一年一度的祭祖，墓園墳墓對於孩子們，則是祖先睡覺長眠的地方。
兩年前，老公的祖母過世，享年一百歲。往生的前幾年，大半是住在高雄老公的叔父家，偶爾會住到公婆家，這位老人家在小小孩的心中印象，就是有時回到阿公阿嬤家，有一個半躺在床上，皮膚皺皺的，沒什麼力氣說話的 “阿祖”。通常回去見到時，我們會領著小朋友到 “阿祖”跟前介紹，握握 “阿祖”的手。雖然老人家已經虛弱地無法給予任何回應，但眼神卻也閃耀著光芒，嘴角上揚地露出一絲微笑。因此，幾次之後，孩子們一回去也會主動地握握 “阿祖”的手，並不會感到害怕或退縮。
老人家告別式及送行的過程，我們也依舊帶著孩子一同前往，告訴他們 “阿祖”已經上天堂做神仙了，這是一個紀念她的儀式，讓大家都可以看看她最後一面，記得她慈祥的樣子。雖然以後我們不會再看到她，但是她在天上還是可以看到我們，有時她想念我們或我們想念她，就會跑下來偷偷看我們，保佑我們唷！ 在我們客廳的小角落，放著一張 “阿祖”生前的一張小照片。那時才四歲的Jenny偶爾也會拿起照片，喃喃地對著照片說話。問她對著照片說什麼？Jenny則說：「我在跟阿祖說我很想念她呀！還有請她要保佑我乖乖長大！」
另外，在娘家客廳的桌子下，也放了幾張母親生前的照片。母親過世了十年，就在我懷老大之前，因此兩小從來也沒見過！但他們知道嘉義的外婆也已經上天堂了，她的靈魂住在外公家餐桌旁的小房子裡(神主牌)，偶爾她也會偷偷跑來看我們有沒有乖乖的，偷偷保佑我們！有一次Huey哥哥更語出驚人地說：「搞不好，妹妹就是外婆死了之後，又回來投胎轉世呢！」大家瞪大了眼睛笑了：「咦~！這樣說也是有可能喔！」我知道生命永恆及傳承的意義，已經在我們家以及孩子們的心中，奠定了穩固的基礎。
一年前的某天，Jenny從幼稚園回來，突然跟我說：「媽媽！我超級超級愛妳喔！以後我長大了，我一定會去拜妳的！」「蛤~？去拜我？」依舊一副很純真的笑臉：「！！！」仍舊滿腦子疑惑的我，卻也一樣笑笑地回答：「！謝謝你！」隔天到幼稚園和老師提起這件事，老師若有所思地想：「喔！可能是端午節快到了，昨天給他們看了一小段白蛇傳的故事，許仙帶著女兒去祭拜白娘娘吧！」我終於豁然開朗哈哈大笑起來。
許多家長避談死亡，其實還有大部份是不知道如何談起，如能找到一個好的故事引導，有時也是奠定小朋友正向生死觀的一個好方式哪！例如：「白蛇傳的故事」、「美人魚的故事」，這樣生離死別的一件事對於小小孩來說，雖然看似有些殘忍，但是卻也不失淒美而婉轉地詮釋了生命的意涵。還有坊間也有不少好書和繪本孩子，例如：「再見，愛瑪奶奶」、「好好哭吧」、「安安—和白血病作戰的男孩」、「爺爺的天使」….。而我最喜歡的，則是阿保美代的心靈漫畫，裡面常有許多關於生命與死亡話題的短篇漫畫故事，意境深遠較適合大一些的小孩及成人看。阿保美代把往生的靈魂和人見人怕的鬼魅，描繪得如同純真的孩子一樣可愛、善良，有時又輕描淡寫、溫柔地闡述面對生命失落的哀傷，並在故事結尾又拾起另一顆希望的種子。生命不就是這樣，並不一定總是會有令人滿意的完美結局，有起、就有跌，但是跌到底了之後，總是就還會再有另一個起。細細去體會的時候，可能會大哭一場，但孩子明白會難過、會不捨，也就更加學會如何尊重生命、珍愛生命。
上臨終照護的課程，我常常會放一小段flash影片—Walking tour(日本多媒體作家佐原正規Sahara Masaki所製作)給學生看，這一直是我非常喜歡的小影片。總有一天，不知道哪一天，我也會離開你，但是也請你一定要勇敢地繼續走下去，而我們也總有一天，會在某處某個時間重逢。是的，這就是有一天我們將離去時，希望能留給孩子們的，對生命及死亡的態度呀。
雖然，每個宗教信仰對於死亡概念及往生世界的解釋及揣測各有不同，但總是疏歸同途地地闡釋著人生短暫，生、老、病、死本是人之常情，勉人及時行善。當孩子問起或遇到時，若選擇避而不談，則更容易讓這人生必走的終點站 “死亡”，蒙上一層神秘而灰暗的色彩，未來孩子的反應也就可能偏於負向了。也因此，不管父母的宗教信仰是何門何派，只要抱持正向而沉著的態度來面對，也會把同樣開放清澈的心留給孩子。而在引導孩子的過程，我們也同時在學習，更正向、更坦然地去面對生命的這重要的一堂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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